他从凳子上跳起来,红着眼喊:“那你还得算我工钱,我给你当了五年长工!难道还抵不了你那几个饭钱吗?二叔公,龙先生,你们评评理!”
二叔公与龙先生面面相觑。二叔公嘴巴蠕动了半天,才挤出一句话:“我看,可、可以两抵。”龙先生连忙也点头附合。
伯父只好哼一声:“两抵就两抵。”
他抓住时机说:“既然两抵了,我也认爹欠的那十八块钱,你把田契给我,我给十八块钱给你。”
这一回是伯父跳了起来:“你真是猪八戒讨堂尽想好事!不算利钱了?我只算四分的息——如今哪里不是五分的息?——九年滚下来,你算算有多少钱?你再去问问,如今的田多少钱一亩?不算则矣,要算,你抵了两亩田还要倒找我的钱呢!”
他气得浑身哆嗦,手指着伯父:“你,你这是巧取豪夺,简直是打抢!”
伯父正色道:“你不要没大没小口出狂言,是不是巧取豪夺你说了不算。二伯,龙先生,你们评评,我说的在不在理?账是不是这么算?哼,你还真想翻天了你!”
陶秉坤眼巴巴地望着二叔公,期望着为他说句话,以实现那个他怀揣了多年的梦想。但在经过紧张焦约的等待之后,他看见二叔公的头对着伯父点了点……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,父亲留给他的水田没有了!他脑子里轰然作响,眼前一阵发黑,仿佛掉进了一口深井里……后来听见龙先生唤他,说立了个字据,证明他和伯父间的旧账已结清,要他过目。一股悲怆之情拥塞住他的胸怀,他看也没看,就签字画了押。
被伯父剥夺了水田的陶秉坤愤懑得没有吃午饭,黄幺姑劝他:“身体要紧。”他恶狠狠地挖她一眼。对作田人来讲,没有比田地更要紧的,这是挖了他的命根呵!即使遭土匪抢劫,也不会如此让他痛彻心肝。伯娘端了两碗荷包蛋过来,说是给新郎新娘补补身子,他横眉冷对,不予理睬。伯娘一出门,他伸手就将两碗荷包蛋扫到地上。碗的破裂声惊心动魄,黄幺姑惊得脸一白,赶紧把门闩上。他鞋也不脱,倒在床上蒙头便睡。黄幺姑手伸到被窝里来,轻轻抚摸他以示安慰。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:“你莫烦人好不好?都是你这背时佬让老子倒血霉!”黄幺姑静默不动,他便更气愤了,“你莫把嘴巴闭臭,我晓得你心里不服,你服不服都是老子的堂,老子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干就干!”一掌就将黄幺姑推倒在床上,三下两下就扯掉了她的衣裤,他骂骂咧咧,将满腔的悲忿与怨恨挤压、倾泻到女人的身体里去,并从中获取到一种恶意的快感……当他疲软地从堂身上滑下来,胸中的悲愤平息了不少。黄幺姑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,轻声道:“秉坤,命里无时终究无,半点不由人的,想开点吧。其实你比好多人都强,你不是还有几十亩山林吗?”他一想,可不是,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人到处都有,而他,不是还有那几十亩山地可以安身立命吗?心里就平和下来了。
第二天陶秉坤换上草鞋,腰里系了桐木刀盒,插上把柴刀,扛了锄头出门。刚走过禾场,被伯父堵在院门口:“秉坤,三朝已过,为何不见你带堂到岳父家吃回门饭?”
他看看伯父那张清瘦发黑的刀条脸,鼻子里一哼。
陶立德眯缝着眼说:“成亲时娘家没有来人,乡亲们都有些议论了;再不去吃回门饭,人家不是讲我陶家不懂礼性,就是要讲新娘子来历不正了。人言可畏,伦理难违,我看你莫急上山,还是带幺姑回娘家去吧。”
他就说:“我要是不去吃回门饭,是不是就要把我的山土也抢了去?”
伯父一愣,绷着脸说:“你这是马胯里的东西伸到牛胯里去了嘛!你这样子为人处世,要吃亏的!”
他说:“我已经吃过亏了。”拨开伯父的身子就走了出去。他已经没有什么顾忌,他已经吃过亏,但总有一天,他要让使他吃亏的人吃个大亏。他边走边气哼哼地想。
石蛙溪蜿蜒十余里,陶家湾处于它的中部,从陶家湾上溯,两侧山脊又渐渐合拢,形成狭长弯曲的峡谷,峡谷里只有零星的水田和旗帜一样挂在山坡上的小块旱土,还有几户人家的茅舍。峡谷如树干分杈般通向一些更小的山谷,人们把它们叫作山冲。石蛙溪就是由众多山冲里流出的泉水汇聚而成。陶秉坤沿溪上行约一里,便到了牛角冲。牛角冲状如水牛角,两侧的山岗和冲中的山湾就是归属于陶秉坤的山林和旱地。当陶秉坤站在冲口向冲里眺望时,才晓得伯父让他吃了大亏:山上成材的树木几乎已被砍伐大半,他几年前还种过的熟土也已荒芜,荆棘爬行,草深过膝。无疑,伯父这几年一直在蚕食他的山林,那些被砍去的树木的价值比他几年挑脚所得不知要多出多少倍!
陶秉坤咬咬牙,压住心底的愤慨。事已至此,多想也无济于事,好在从现在起,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粒土一滴水都是他陶秉坤的了,他再也不允许别人从这里拿走任何东西,哪怕只是一枚野果、一片树叶!他的目光沿着山林边界巡睃,山梁那一边正是伯父的山林,那里树木茂密葱茏,使那条无形的界线显得十分明显。不过他这一边并不荒凉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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